猶記新港雪天歡笑時

明天(11/1)余英時先生的回憶錄就要公開發售了。九月奉允晨發行人廖志峰先生之命,答應為《印刻》寫一篇文章,限期限字數,硬在兩個工作中擠出時間來寫。如能從容一點,應該會比較好。今天到郵局將魚兒的照片寄給余師母,才好意思貼出來──詳內文,哈哈。

余先生回憶錄,我已看了前面三篇,非常值得讀。最令我驚訝的是,余先生用非常素樸的文字寫青少歲月體認到的外在世界,卻傳達了很深刻的受想行識。

~~~~~~~~~~~~~~~~~~~~~~~~~~~~~~~~~~

今年三月十日,蘋果電子報有一篇報導〈【專訪】88歲余英時寄語港人:盡量的反抗不能有幻想〉,內中附有香港記者到美國普林斯頓訪問余英時先生的短片。余先生一直很關心香港,報導寫道:轉眼香港回歸20年都過了,學生、抗爭者都因社會運動坐牢了,此時此刻,他認為只得繼續清醒。「許可下盡量反抗,不能有幻想,不能幻想他有一些心腸好了,給我們好東西了,給我們自由。」我想香港人,尤其香港的學生、年輕人,在險惡的局勢下,讀來應該特別有感。

讀了這篇報導,腦海浮現的是「不忘初衷」四個字。在「中國崛起」之後,我們年輕時代奉為自由派的大師一一「改宗」之後,感受格外真切。另外,非常有感的是,在短片中看到余師母陳淑平女士還是一樣不怕冷,冬天穿短袖衣服。聽到余師母和余先生熟悉的聲音,尤其是余先生「哈哈哈……」的笑聲,看著室內的布置,想起過去幾次到過普林斯頓余府,知道哪裡是哪裡。

一段影片勾起零零碎碎、跨越時空的記憶。記憶的起頭在美國康乃狄克州新港(New Haven),耶魯大學所在地。1981年九月我和陳弱水出國留學,我到加州史丹佛大學,弱水到耶魯大學,那是他最想去的地方,因為余教授從哈佛大學轉到耶魯大學,他一心想向余教授學習。由於兩校相隔甚遠,我在史丹佛大學讀了一年之後,決定離開該校到新港,美國沒有轉學制度,於是重新申請。很幸運的,過了一年,我進入耶魯大學博士班,指導老師是史景遷(Jonathan Spence)教授。

耶魯大學Sterling Memorial Library(周婉窈拍攝)

耶魯和哈佛很不一樣,哈佛很熱鬧,人來人往,耶魯僻居小鎮,不在交通要道上,要特地來才會來的,比較清靜,或冷清──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余先生當時五十多歲,算是學術生涯的壯年,余師母年紀稍小。耶魯臺灣學生一向不多,歷史系在我們之前,只有鄭培凱、康樂;另有人類學的陳其南。人文學科之外的學生也不多。可能因為人少,反而和老師比較有機會接觸,去過余先生在郊區的住家,吃過師母做的菜,也有幸認識余家二千金。

影片中記者訪問余先生,是大風雪剛過,天氣很冷,余師母穿短袖,讓我想起對余師母的第一印象就是不怕冷。某個冷冬,也許是舊曆年前後,余先生邀請大家到府上作客,西方式的party。怕冷的我,穿著厚毛衣,余師母卻光著腳忙進忙出,廚房地板應該很冰冷才是,記得有問說:「師母,怎麼這麼不怕冷?」忘了師母怎麼回答。當時另一印象深刻的是,師母做muffin(鬆餅)給大家吃,看著師母從烤箱裡拿出整盤鬆餅,很驚訝。那是三十多年前,當時的臺灣幾乎沒有超市,我也沒看過烤箱,店裡才可能買到的糕點,竟然可以在家裡自己做!師母說非常簡單啊,拿出一盒鬆餅材料,說只要按照指示,調一調,放烤箱就可以啊。真的是長知識了,現在大家當然不會覺得有何神奇的地方。

那一天余家二千金都在。那時候大女兒讀耶魯大學,小女兒記得才九歲大。

人生有階段。後來我們知道余先生離開耶魯到普林斯頓之後,好像就很少請學生到家裡作客,王汎森、林富士等學生都沒見過兩位女兒。人生有階段,這也是我後來的深切體驗,1990年代後半,我回臺灣工作時,還會延續在美國、加拿大時在家宴客的作法,有一套可以請十二人的餐具和食譜,分別請過學生、同仁、長輩等,但不知不覺中就無法繼續了。所以,我們算是余師母還有體力和興致請學生到家裡作客時期的學生吧?

剛到新港時,我就聽說余家大女兒也剛上耶魯讀書。那時候,耶魯大學亞裔學生不多,每次看到亞裔學生就會注意一下。有一次,在Woolsey Hall和Beinecke善本書圖書館之間的廣場看到一位女學生,直髮垂耳,容顏給人一種特別沈靜的感覺,彷彿哪裡看過。回家後我告訴弱水,我可能遇到余先生的大女兒。後來見到面,果然就是她。

耶魯大學學生在Woolsey Hall(右上)和Beinecke善本書圖書館(左)之間的廣場搭蓋「違章小屋」,抗議南非種族隔離。(周婉窈拍攝)

大女兒有一個很好聽的英文名字,取自才華洋溢的美國女詩人的名字。在此姑隱之,倒是余先生和余師母平常叫她中文小名,很可愛的小名。有一次,不知為什麼,我和弱水坐在余先生的車子後座,余先生途中接大女兒,她坐在副駕駛座,余先生一面開車,一面告訴她,這要這樣,那要那樣,原來是教她開車的一些要訣。那時應該是她開始學開車吧,一幅很美國的親子圖景。這也是難得看到的余先生的日常吧。

那天的家庭party,大女兒還是文文靜靜的,倒是小女兒正是好玩的年紀,要我們和她玩捉迷藏,大家到處躲,所以我也躲到樓上去了──一般作客不會到的地方,很失禮,但樓下沒地方躲啊。印象最深的是,在地下一樓一個大約是多功能的空間,小女兒主動要唱歌給我們聽,那時候輕歌劇Evita很紅,演阿根廷總統斐隆夫人艾薇塔(伊娃)的故事,主題曲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阿根廷,別為我哭泣)風靡一時。九歲小女孩引喉高唱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聲音響亮,表情活靈活現,一時把我們都逗笑了。當然,那歌詞其實是有令人悲傷的地方。現在的年輕人大概很少知道阿根廷總統胡安.斐隆,1974年他在總統任內過世,他的第三任妻子繼任總統,最後被軍事政變推翻。艾薇塔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死時才33歲,是傳奇性的存在。

不記得到余先生、余師母家中作客,共有幾次。印象很深的還有一次,是1986年菲律賓「people power」(人民力量)革命成功之後,馬可仕勢力崩解,艾奎諾夫人柯拉蓉當選總統,一時成為風雲人物。我們都很興奮,熱烈討論,自然也談到臺灣,那時還是戒嚴時期(各位讀者,當時沒有人會預知有解嚴之日),賓客中有黨國菁英,不能自由交談。我只記得我暗自希望臺灣也會出現「people power」運動。那時深切感受到,故鄉永遠就在你的心裡。

1987年,余先生接受普林斯頓大學的邀請,離開耶魯大學。尚未取得博士學位的弱水還因此在耶魯大學教了一年書。1988年,弱水獲聘到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簡稱UBC)教書,我們於是搬到該大學所在地溫哥華居住。我一面到UBC聽課,一面寫博士論文。第二年,中國發生六四事件,全世界譁然。我們聽說余先生和余師母積極募款幫助在美國的六四相關人士,也提供住處給脫逃出來的人士暫時居住,救援不遺餘力。後來我們到普林斯頓探望余先生和余師母時,余師母和我講了一些具體的細節;她對他們救援的若干特定人物也有一些比較深入的觀察。余師母提及小女兒非常同情六四事件的學生和參與者,自己就做個募款箱,募起款來。我們在余府時,小女兒正在畫一張海報,嘲諷中國當權者,畫了某種動物作比擬,我記得大女兒走過,看了一下,說:「abusive」,至今印象深刻。

我們到加拿大之後,應該有兩次到普林斯頓探訪問余先生和余師母。余先生是非常客氣的人,也很有體恤之心。有一次,他看我們搭灰狗巴士遠道而來,大概疲態盡露,他堅持要我們到兩個女兒的房間休息。兩個女兒共用一個房間,各有一個單人床,是那種有床罩的床,垂吊不少飾物。另外一次,我們必須過夜,余先生堅持我們睡主臥房,也就是說他和師母讓出主臥房,兩人去睡可能比較狹小的客房(沒看過)。因為余先生很堅持,我們只好遵命,但真的感覺很不安。當天晚上,可聽到客房隱隱約約傳來兩人的談話聲,那時候就在想,兩人有這麼多話講,真的是感情很好的夫妻。

這篇回憶文章,其實最想寫的是師母。我不是余先生指導的學生,領域也相差很遠,他的書看過幾本,但無法探其堂奧,這些也輪不到我來寫,倒是很懷念和余師母接觸的往事,也頗有受教之處。有一句俗話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位女性」,我不想用這個俗套,首先,余先生成就非凡,但好像很難用「成功」來講,然後,余師母也不是站在背後的人。我成長過程受到女性主義的影響,不願意把女性當背景。根據我粗淺的認識,余師母個性活潑,思想很有彈性,對事情充滿好奇,也很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張。我認為他們兩人的個性比較像互補,在人情世事上,我想余師母應該提供余先生不少不同的觀看角度。余先生在北美漢學界一直處於核心,余師母參與其間,半世紀以來,不知見識到學界多少滄海桑田?這裡當然有國際形勢的起伏變化,比如,美國從沒有中國留學生到到處都是中國學生;有一陣子幾乎所有他們認識的西方學者都和太太離婚,娶來自中國的女性或女學生。從余師母偶爾和我分享的訊息,也可以看到她有很多「看透」的地方,這些寫出來,大概會被認為是八卦,終我一生應該不會寫出來,但這些具體事物確實幫助我了解人世的許多不為人知的面相。

余師母很能自得其樂。在女兒都不住家裡之後,她常陪余先生參加國際會議,她喜歡歐洲,余先生開會時,她就自己去看博物館、看各種展覽。她平常就喜歡看展覽,送過我看展覽買的圖錄。她也參加普林斯頓當地人(不是華人)組成的讀書會,有一次大家選了鄭念的英文書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上海生與死》,1987出版),由師母邀請作者來和大家見面。師母說,鄭念一口就答應,非常親切,主動說不要花錢安排住宿,就住他們家。鄭念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整肅,被關六年多,出獄後才知道女兒自殺。這是她唯一的小孩,一生似乎都無法克服這個痛。不過,現在很多人大概都將這些慘極人寰、大不公大不義的事情,當作過眼雲煙吧?鄭念被當成「中國真正的名媛」,或「最後的貴族」來說嘴,人用會流血、會痛的身體和心所流的血,所承受的痛,不過就是個故事。

余師母喜歡看書,看小說,我也間接受惠。大概因為我也喜歡看小說,師母寄來過幾本書給我,書架稍微巡一遍,就有兩本。一本是,英國哲學家兼小說家Iris Murdoch過世後,她的先生John Bayley寫的回憶錄Elegy for Iris(臺譯《輓歌──給我的妻子艾瑞絲》)。另外一本是印度裔女作家Jhumpa Lahiri的短篇小說集Interpreter of Maladies(臺譯《醫生的翻譯員》)。收到書後,我都有看,可惜,因為工作很忙碌,好像都沒「回報」讀書心得。

或許知道我忙碌,後來師母不再寄書來,倒是寄了她家門口小池塘養的鯉魚照片,她對於鯉魚可以在冰下過冬,幾個月不吃東西,雪融後又生蹦活跳的,嘖嘖稱奇。她偶爾會打電話來聊一下,我告訴她,我們家養孔雀魚,很活潑,每一隻都有自己的個性。師母非常好奇,要我也寄照片給她看,但孔雀魚非常小,有些不到一公分半,游得飛快,很難拍照,我是拍了照片,卻一直拖著沒去洗出來──現在洗照片很難啊(藉口無誤)。

大魚(前)和小魚(後)照片,小魚很有靈性,有一次大魚生病躺在水缸底,牠還去頂大魚起來。

最後要講一件受教於師母的事。我回臺灣後在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工作。有一年院士會議期間,有幾位院士要將「臺灣史研究所」改為「臺灣研究中心」,我和幾位年輕同仁起而抗拒,理由在此無法詳述,簡單來說,臺灣人一百年來無法學習自己的歷史,怎能將「史」字去掉,變成大雜燴呢?況且,哪有在自己的地方將自己籠統他者化,變成「某某研究」的?我們除了在報紙發聲之外,也「奔走當道」,希望能改變院士們的看法。我當時自動請纓,去遊說余先生,我回報同仁說余先生會支持我們。結果第二天,報紙報導出來,余先生完全站在其他院士那邊。後來,我想,主導此事的某院士和余先生相識三、四十年,而我不過是他的學生的太太,他會選擇聽誰的話呢?過不久,余師母約我到中研院咖啡廳見面,她沒直接提這件事,但我想她是要說這件事,她說(大意如此):「自己的事情還是要靠自己。」余先生是極端敏感的人,我想他就算沒看到我的反應,也會猜到我很失望,或許他請余師母來說一下,或許就是余師母自己想來提點我,總之,這件事給我很大的啟示。我們還是繼續奔走,後來終於擋住改名──改名牽涉到實質的研究方向。不久前,我在電腦中看到我為了此事寫給李遠哲院長的信,有不堪回首之感──若非看到信,真的不復記憶了。不過,也因為此事,我知道奔走請求協助是必要的,不能放棄任何機會,但最終的最終很可能就只有自力救濟一途。人生很多時候,就是孤獨之旅,他力本願是理想,也可能是幻夢。

大魚和小魚,優哉游哉。

回到「不忘初衷」。余先生肯認自由民主,無法接受中共統治中國的方式,用「黨天下」一詞刻畫之。這些都不需要我來講,我想講的是,他的同輩學者幾乎都稱讚當代中國去了。余先生本來就不愛熱鬧,有一次余師母在電話中說,他們現在很少出門,因為參加聚會,有人就會說:現在中國挺好的,不像你說的,怎麼不回去看看呢?「不忘初衷」不一定是好事,如果年輕時錯認了一些價值,後來省悟了,有所改變,當然很好,不然,臺灣就沒有改變的可能。不過,余先生年輕時肯認自由民主的普世價值,他沒有因為其他因素而放棄核心信念,始終如一,讓我很欽佩和感念。

余先生即將出版回憶錄,很多人都等著看。雖然「功成名就」,我想,余先生還是在走一條孤獨的路,他最大的期望應該是能看到一個自由民主、文明有禮的中國,這是世間再多的桂冠和光環都無法相比的。孤獨雖然孤獨,畢竟是自己選擇的路,更何況再怎麼孤獨,就是有一位好伴侶同行。中國文化中說「夫婦以義合」,講得很好。「義」通常相對於「血緣」,又有正確合適之意。

最後,想起余師母的話帶來的體悟。我相信,在追求臺灣成為不退轉的自由民主國家的路上,我們都是孤獨的行者,但以義合,給了我們力量。孤獨是身影,也是意志,眾志終將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