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單之後】南京「雙城記」——佐藤佐〈南京〉的裡與外

撰文|李知灝(國立中正大學台灣文學與創意應用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查爾斯.狄更斯,《雙城記》

佐藤佐(1891-?),本籍日本宮城縣,初就讀位於岡山縣岡山市的第六高等學校(註1),1913年畢業後進入京都帝國大學德法科,於1919年學成進入茂木合名會社神戶出張所任職(註2)。1920年抵臺,於6月起擔任臺灣總督府高等商業學校擔任法律科與商業學科教授,主要講授法學通論、國際公法、德語等科目(註3)。臺灣總督府高等商業學校成立於1919年,是日本南進政策的輔助機關之一,目的在培養於中國南部、南洋各地貿易的第一線人才(註4)。佐藤佐於1924年申請海外研究一年半的時間,前往德、英、美等國家遊歷。1927年6月30日,他受命前往中國上海出差(註5)。同年10月就以〈南京〉一作,入選第一回臺展西洋畫部。

臺北高等商業學校校門。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大學社會科學院辜振甫先生紀念圖書館,網址:https://web.lib.ntu.edu.tw/koolib/collection/udcpaper02.html(點閱日期:2024-05-28)。

〈南京〉這幅作品,焦點放在四艘中國傳統的戎克船,兩兩停泊在斜坡式的港灣碼頭。前面兩艘看似收帆停泊,僅剩桅杆兀立,船上隱約看到幾個人影。後面兩艘則是揚帆的狀態,旁邊還有新式的蒸汽輪船正冒著黑煙,彷彿正準備啟航。在畫面的遠景則是兩棟大洋樓矗立在成排的行道樹中,呈現出具規畫的現代都市印象。整幅作品在前景與遠景呈現靜態的悠閒,中間用揚帆的戎克船與冒煙的汽船展現動態的部分,以「靜—動—靜」交錯來鋪陳畫面的敘事,同時用現代汽船與城市洋樓街景與戎克船形成新舊交替的景象。

佐藤佐,〈南京〉,1927。 圖片來源:《第一回臺灣美術展覽會圖錄》。

這幅〈南京〉看似幽靜,但在畫面背後隱藏的歷史現場卻是充滿劇烈的變動。當時中國正陷入軍閥割據時期,而南京自1925年就是北洋軍閥孫傳芳的勢力範圍,1927年3月,就在佐藤佐出發前往上海的前三個月,孫傳芳被國民革命軍擊敗退往長江北岸,連帶喪失南京、上海。在此同時中國共產黨發動第三次武裝起義,奪取上海的控制權。部分國民革命軍也在進入南京後,針對外國領事館、教堂、寺廟、學校、醫院及商店進行打劫(註6)。最終造成英、義、法、日、美等國僑民死亡,更迫使美國領事請求守護租界的英、美軍艦向南京開砲,最後國民政府以道歉、賠償來解決爭端。隔月國民政府內部就爆發「寧漢分裂」,在當地掀起血腥的清黨事件。後來8、9月間,孫傳芳企圖反攻,在激烈交戰後受到重挫。而佐藤佐正是在兩軍隔江交鋒、國共勢力相互對抗、外國勢力又介入動亂的緊張時刻來到上海、南京之地。

而佐藤佐繪製〈南京〉這幅作品當時,心中又抱持甚麼樣的想法?或許可從他在報紙上發表的文章透露一些端倪。1926年3月佐藤佐在《臺灣日日新報》中發表〈行詰れる西洋文明〉(停滯不前的西方文明)一文,認為西方文明已走到瓶頸,正是發揚東方文化的絕佳時機(註7)。更在出發前夕的1927年5、6月間,發表〈支那を滅すものは 支那自身である 屈辱條約とミツシヨナリイの放逐に 外力を利用するは不可〉,認為西方是沒辦法用不平等條約與傳教士來摧毀中國,而日本在滿州與中國各地的勢力範圍是為了與西方勢力抗衡,達到東亞地區和平的目的。由此可見,佐藤佐心中抱持著泛亞主義,強調排除西方列強對亞洲民族的桎梏,而亞洲國家應該協同合作來建立新秩序的想法。因此,在他的〈南京〉一作裡,既有代表亞州特色的戎克船,也有現代文明的洋樓與汽船,既現代又東方。易言之,畫作裡的南京,或許就是佐藤佐內心泛亞主義的投射,忽略當時所處的戰亂情境,反而突顯一個具備東方風情的現代都市。

然而,泛亞主義與日本當時的擴張思想結合,就成為「大東亞共榮圈」的思想基礎,而佐藤佐也抱持同樣的想法。在1941年離職離臺後,更在東京於大日本興亞同盟運動第五局任職,並擔任南方經濟調查研究會主任(註8),在後來中日戰爭中多次在報端宣揚這樣的想法,也曾收購典藏飯田實雄的畫作〈戰塵を洗ふ海南島〉(洗去戰塵的海南島)(註9)。飯田實雄原本就熱衷以繪畫創作來頌揚日本的對外戰爭,而他主導的「創元美術學會」更在1941 年 9 月舉辦「臺灣聖戰美術展」,以展覽宣揚、美化日軍的戰鬥情況(註10)。由此也可見佐藤佐由泛亞主義轉而支持大東亞共榮圈,進而大力支持日本的對外擴張。

飯田實雄,〈戰塵を洗ふ海南島〉,約1941。 圖片來源:飯田實雄編,《臺灣聖戰美術》,臺北:創元美術學會,1941,頁22。

由佐藤佐的〈南京〉,我們可看到一幅動靜交錯的圖像,也可看到兼具東方風情與現代發展的城市樣貌。但細究這幅作品背後的時代與作者的精神結構,更可一窺當時泛亞主義的理想投射,以及後續無可挽回的擴張侵略。正如查爾斯.狄更斯在《雙城記》所言:「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那是充滿智慧的時代,也是最愚蠢的時代……」

佐藤佐照片。 圖片來源:《臺灣日日新報》,1941-06-10(夕刊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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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高等學校為日本戰前舊制六年制高等中學,畢業生幾乎都能進入各地帝國大學就讀。

2. 〈佐藤佐〉,《臺灣紳士名鑑》,臺北:新高新報社,1937,頁257。

3. 見〈佐藤佐任府高等商業學校教授〉,《臺灣總督府檔案/總督府公文類纂/大正十年/永久保存進退(高)/高等官進退原議六月份》,1921-06-01,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典藏號:00003193057;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商業學校,《臺北高等商業學校一覽》,臺北:同編者,1926,頁46。

4. 見歐素瑛,〈日治時期南洋人才的培育〉,《臺灣學通訊》,99期(2017-05),頁12-14。

5. 〈官吏發著〉,《臺灣總督府報》,第149期(1927-07-10),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典藏號:0071030149a004。

6. 傳聞為中國共產黨所策動。

7. 見〈行詰れる西洋文明(上) 東洋文化の寶庫を 世界的に開放するは 最も適當の時機〉,《臺灣日日新報》,1926-03-14(夕刊3版)。以及〈行詰れる西洋文明(下) 其沒落の輓歌聞ゆる秋 長夜の夢より醒めよ東洋人〉,《臺灣日日新報》1926-03-15(夕刊3版)。

8. 〈紙上南方講座 その一 ビルマ事情〉,《臺灣日日新報》,1942-01-25(4版);〈人事/佐藤佐氏〉,《臺灣日日新報》,1942-09-09(夕刊1版)。

9. 見飯田實雄編,《臺灣聖戰美術》,臺北:創元美術學會,1941,頁3。

10. 見鄭妤惀,〈【名單之後】戰爭.繪畫.理念──飯田實雄與「聖戰美術」〉,名單之後:臺府展史料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