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單之後】獨自綻放的〈玫瑰〉──戰歿畫學生森田能成

撰文│蕭亦翔(國立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1930年代末期,日本對外戰爭的腳步不曾停歇。隨著兵力的耗損,日本極欲拓展兵源,在此情況之下,多數青年徵召前往前線,為日本大東亞共榮的理想奉獻。其中不乏甫從美術相關科系畢業、初出茅廬的畫家或是在學學生,理應握緊著畫筆的手,改舉起了武器,部分藝術家的年輕生命便這樣消逝於戰場之上。而這群未來得及在美術史上留下自己姓名的畫家們被稱作「戰歿畫學生(戦没画学生)」,森田能成便是其中一位。

本籍東京的森田能成,1916年11月20日出生(註1),後就讀臺北第一師範學校附屬小學校、臺北高等學校尋常科,最後進入臺北高校文科甲類就讀。(註2)從求學過程來看,森田能成可能是一位灣生,或是很小的時候便來臺灣接受教育,才能夠自小學校時期開始,有完整殖民地臺灣的教育經歷。

圖1. 從《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學校一覧》中,可見森田能成的出身校為「附屬」、本籍為「東京」。 圖片來源:《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學校一覧(自昭和四年至昭和五年)》,国立国会図書館デジタルコレクション。

1933年,森田能成進入臺北高校文科甲類就讀(註3),而後於1937年作為第十屆文甲自臺北高校畢業。三年制的臺北高校,森田能成因故多讀了一年,不過在就讀期間,森田能成開始往文藝的路上大步邁進。

在臺高就讀期間,森田能成入住宿舍七星寮,並且加入了美術部,接受美術老師鹽月桃甫的指導。1934年第七回以及1935年臺北高校美術展,皆有作品展出。1935年2月所舉辦第八回臺北高校美術展中,森田能成展出了〈遺失的美酒(失はれた美酒)〉,會場中還附上了一首難解的同名詩作。另有〈風景〉、〈山〉兩幅,總計三件作品。(註4)

《朝日新聞.臺灣版》中,署名F記者的評論〈遺失的美酒〉,認為雖然森田的畫作有著畫面未統一的缺點,但是卻也表現出了「以繪畫展現文學的氣勢」,以及作者的詼諧之心。(註5)立石鐵臣則認為該幅作品有著異於常人的「色感」。(註6)而為何F記者會有如此評論呢?從標題視之,〈遺失的美酒(失はれた美酒)〉為堀口大學翻譯法國象徵主義詩人保羅.瓦勒里(Paul Valéry)詩作〈Le Vin perdu〉。畫作旁邊「難解的同名詩作」或許便是保羅.瓦勒里的作品。由此不僅能進一步了解評論所言之意,亦能見到森田能成除了美術之外,亦傾心於文學之中。

圖2. 第八回臺高美術展師生合影,左五為鹽月桃甫。 圖片來源:《朝日新聞.臺灣版》,1935-02-02。

在第八回展之後,森田能成當上了七星寮文藝委員(註7),所負責的應是七星寮寮誌《南𩘑》的編輯。可惜的是目前未能見到森田擔任委員任內的《南𩘑》雜誌。不過,在隔年第九回臺北高校美術展中,又能見到森田能成的作品展出。1936年2月的臺高展,森田能成展出一幅〈砂糖田(砂糖畠)〉,立石鐵臣的評論認為,森田能成的畫作因為庸俗而展示出的樸素與笨拙感,是最好之處。(註8)而在立石的文章中,森田也是少數被單獨舉出姓名而評論的美術部成員,可見森田能成的畫作有其獨到之處。

在經歷過三年臺高展的磨練以及鹽月桃甫的指導之下,森田能成以一幅〈玫瑰(バラ)〉入選第十回臺展。當《臺灣日日新報》記者前往七星寮訪問森田能成時,見到森田所住的第三室門口貼著「學習中,擅入者撲殺」的紙條。而當時的森田正躺在髒亂的萬年床上(註9),宿舍內的桌上還散落著美術雜誌《アトリエ》以及現代美術全集等書,可見其平時對於繪畫熱中的程度。對於記者的訪問,森田能成這樣說著:「如果讓父親知道會很困擾呢,是在考試前用了兩天所畫的作品,有十二號大小」。(註10)

圖3. 森田能成入選之訪問與照片。 圖片來源:《臺灣日日新報》,1936-10-19(7版),漢珍數位《臺灣日日新報》資料庫。

森田能成的入選作〈玫瑰〉是一幅靜物畫,畫面中間有一盆置於桌上的玫瑰花。從整理畫面來看,無論是花瓶的輪廓,或是背景牆壁以及地板的線條皆稍嫌粗獷,然而正中間玫瑰,卻是與他處不相稱的細膩線條,勾勒出每一片的花瓣。而這或許正是立石鐵臣所形容,森田畫中特有的那種樸素與笨拙感。

圖4. 森田能成入選第十回臺展的畫作〈玫瑰〉。 圖片來源:《第十回臺灣美術展覽會圖錄》。

入選第十回臺展之後,1937年森田能成自臺北高校畢業,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美學美術史學科就讀。(註11)就讀期間,森田能成開始投入築地新劇場的製作,並與鹽月桃甫之子,身為臺高以及東京帝大的學長鹽月赳來往,曾贈予鹽月赳築地新劇場的門票。(註12)同時也在《臺灣警察時報》的〈文化時評〉中,發表自己對於戲劇與電影的看法。(註13)

而1939年「臺北帝大美術部」舉辦了「帝大.高校合同美術展」,這場美術展包含了臺高在學生以及畢業生一同參與。在東京帝大的森田能成,也出品了兩幅〈湯ヶ原風景〉(註14),特別的是〈湯ヶ原風景〉並非如臺展的〈玫瑰〉以油畫的形式繪成,而是兩幅水彩畫。

在東京帝大就讀的森田能成無論是在戲劇或是美術上皆有所進展。而1941年3月,森田能成順利地從美學美術史學科畢業,取得了「文學士」的學位,並且進入東京的高千穗中學任教。在高千穗中學教授英文的森田,在教法上讓學生留下深刻的印象。除了課業上,他也在各種方面給予學生指導。(註15)

不過,隨著戰事演進,森田能成亦收到徵召的通知,直到1943年仍任教於高千穗中學的森田能成,在戰爭末期,放下了畫筆,投入了前線戰場。前往戰場的森田能成,在步兵第二聯隊下士官候補生隊中擔任陸軍見習士官。不幸的是,森田在1945年8月17日,終戰過後僅僅兩日,戰死於中國牡丹江省寧安縣沙蘭鎮附近,得年僅二十八歲。(註16)

森田能成,一個未能來得及被美術史記得的名字。他是在鹽月桃甫身旁,與同儕在畫作前比肩合影的少年。他也是在宿舍床上害怕被父親發現自己考前繪製作品的考生;他是樂於分享戲劇票券,給大前輩的劇場新手。他也是即便在東京,仍支持昔日同窗舉辦畫展的美術系學生。

而現今,也只剩下臺展的黑白圖錄,能夠留下森田能成在臺灣美術史上的足跡,那是一束永不凋謝的玫瑰。

(本文於撰寫上受到高千穂学園同窓会事務局之協助,於此特別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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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出生資料見:蔵本人司、徳丸薩郎編,《旧制台北高等学校 戦没者名簿》,八王子市:台北高等学校蕉葉会,2007-06,頁8。
  2. 出身校資料見:〈第八 生徒〉,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學校編,《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學校一覧(自昭和四年至昭和五年)》,臺北: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學校,1929-12,頁128。
  3. 「入學許可(高校高等科)」(1933-04-11),〈昭和8年4月臺灣總督府報第1781期〉,《臺灣總督府(官)報》,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典藏號:0071031781a012。
  4. 〈臺高展と京町畫塾展〉,《朝日新聞.臺灣版》,1934-02-10;立石鐵臣,〈京町畫塾と臺高展〉,《朝日新聞.臺灣版》,1935-02-06。
  5. X.Y.Z,〈京町畫塾と臺高展〉,《朝日新聞.臺灣版》,1934-02-10;F記者,〈奔放と整調の對照 同時に開かれた洋畫展 臺高と京町塾の作風〉,《朝日新聞.臺灣版》,1935-02-02。
  6. 立石鐵臣,〈京町畫塾と臺高展〉,《朝日新聞.臺灣版》,1935-02-06。
  7. 所謂委員(役員),是由於臺高學風自由,宿舍也展現了其學風,維持著「自治」。宿舍中有中堅會(司法)、委員會(行政)、總代會(立法),而委員會由總務以及各委員組成,「文藝」便為其中之一。相關研究見徐聖凱,《日治時期臺北高等學校與菁英養成》,臺北:國立臺灣師範大學,2012-10,頁110-116。役員名單見:〈七星寮の歷代役員〉,《台北高等学校 1922年~1946年》,東京,蕉葉會,1970,頁420。
  8. 立石鐵臣,〈ぷらんたん 美術の魁 臺高展と京町畫塾展〉,《臺灣日日新報》,1936-02-08(4版)。
  9. 萬年床,即久未整理的床鋪。見徐聖凱,《日治時期臺北高等學校與菁英養成》,頁112。
  10. 〈試驗前に描く 恐縮する森田君〉,《臺灣日日新報》,1936-10-19(7版)。
  11. 〈文學部〉,《東京大學卒業生氏名録》,東京:東京大學,1950-11,頁466。
  12. 鹽月赳,〈十月の日記〉,《臺高》,第十一號(1938-12),頁40。
  13. 森田能成,〈ニユース映畫とルボルタージユ映畫〉,《臺灣警察時報》,271號(1938-06),頁95-98;森田能成,〈戰爭と美術〉,《臺灣警察時報》,273號(1938-08),頁144-145;森田能成,〈演劇通信〉,《臺灣警察時報》,276號(1938-11),頁56-57。
  14. 遠藤太郎,〈臺大高校合同美術展雜評(下)〉,《朝日新聞.臺灣版》,1939-02-15。
  15. 関根昭良,〈高千穂中学の思い出〉,高千穂学園年史編集委員会編,《高千穂学園七十年の歩み》,東京:高千穂学園,1975-12,頁396-397。
  16. 戰歿資料見:蔵本人司、徳丸薩郎編,《旧制台北高等学校 戦没者名簿》,頁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