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博鈞(磚木取夥故事劇場編導)
林金鐘 入選 臺展第6、8、9回
畫室一隅,林金鐘正埋頭努力作畫。甫從臺灣臺中抵達東京的他,正待在李石樵前輩的畫室裡,心裡緊緊抓著一個目標:「考上東美!」。(註1)
東美,東京美術學校的簡稱。如果最後能順利進考進東美,將會是林金鐘擠身畫壇、再次提升個人畫技的重要一步。所以,獲得學校錄取前,他得在此處不停地畫,提起精神來畫。
時序往前些,無非是那一次臺展入選的經驗,多少也燃起在林金鐘心裡想要畫畫的念頭。那時是1932年,他還只是臺中師範學校的學生,得知作品〈少女坐像〉將與許多前輩的作品一同陳列在展覽會場。原本可能只是在心裡想想的事,當臺展第六回入選作品公佈的那刻,成為了事實。讓林金鐘拿起手中畫筆,繼續畫了下去。
這時,臺中師範學校的美術教師進藤常雄,對許多學生來說,是一位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嚴肅的人。即使是詢問有關繪畫的事,有時也會被拒絕、斥責,被認為應該由自己再多去摸索和嘗試。但進藤老師同時也是一位入選過數次臺展的畫家,他的繪畫能力一定會有值得學習的地方。(註2)
林金鐘盡其所能嘗試、觀察與學習,用雙眼吸收在老師作品裡的內涵,觀察在景物裡的色彩和光線。但這一回,他的名字沒有出現在臺展第七回的入選名單。他繼續畫,繼續嘗試,將思考和無數練習後的成果,全畫在作品裡。他將光線鋪撒上婦人的衣著,他讓木頭地板的紋理在畫布上再現,他的作品有了重量。(註3)
臺展第八回、第九回,林金鐘的作品都入選了。為了參展第九回臺展的畫作〈卓に倚る婦人(倚桌婦人)〉,林金鐘在作品內容又做了新的嘗試,避免複製過去的自己。此時1935年,他已經不是學生了,正要決定未來的人生方向。此前不久,看到無論是畫壇、文壇的藝文界前輩們,都在集結力量,想透過藝文的力量推動社會前進。臺陽美術協會成立了,臺灣文藝聯盟成立了,眾多曾入選帝展、獲獎的前輩們都名列其中。如同當時代藝文及社會運動重鎮的臺中,在此成長的林金鐘,這些運動、協會、人士,或許也一點一滴的注入了他的心裡。才讓他現在還坐在畫布前方,手拿著畫筆。(註4)
林金鐘此時眨了眨眼,讓心思重回畫布。即使是李石樵前輩,也在這樣的畫室裡,持續嘗試了幾次,才能考進東美,他更沒有分心的本錢。卻也不得不想到,多虧了李石樵前輩的慷慨,現在才能安心的在他的畫室裡作畫。在林金鐘尚在學校唸書時,李石樵前輩從臺北遷居到臺中,在楊肇嘉等人的支持下,開始過著半年臺灣,半年日本的生活,回臺時奮力為人畫肖像畫累積收入;在日本時,繼續在喜愛的繪畫領域投資自我。(註5)林金鐘不太敢繼續想的是,自己是否也能走上這樣,靠繪畫維生,在藝壇為人所知的路途?
因為,一如李石樵前輩的家人,林金鐘的家人也是反對的。家裡又一次捎來訊息,敦促著他回家。林金鐘如同他作品裡的婦人,手肘撐向桌子倚著頭,手裡的畫筆則被擱在一旁了。每個人有各自的課題,李石樵前輩有他的人生,林金鐘畢竟是林金鐘。
到了1943年,這一年,是總督府美術展覽會舉辦到第六回的年份,林金鐘的作品沒有入選,或者說,從〈卓に倚る婦人(倚桌婦人)〉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任何的作品入選。從臺中師範學校畢業將近八年,曾經有過考取東京美術學校的目標,在這一年,林金鐘的第四個孩子誕生了,手邊正做著與藝術不甚相關的商業工作。(註6)
又過了10年,因為經商失敗的緣故,不得不舉家搬到離市區稍遠的地方居住。再過了10年,已經是1963年了,時代已經和過去大大的不同,林金鐘與家人已經輾轉駐足過臺中鄉間、臺北、桃園等地。(同註6)他看到自己的改變,也從兒子身上看到自己也曾體會過的繪畫世界。
林金鐘決定帶著就讀高中的兒子林健兒,前往一間位於臺北市新生南路上的畫室拜訪。(註7)林健兒此時16、17歲,與林金鐘初次入選臺展時的年齡相仿。父子兩人一起站在畫室前,等著屋內的人前來開門。(註8)
屋裡的人來應門了。林健兒與應門的人是初次見面,但林金鐘與他已經相識許久。因為在多年以前,林金鐘也曾經在他的畫室作畫。林金鐘,再一次來到了李石樵前輩的畫室。只是如今畫室的位置從東京換到臺北,學畫的人換成自己的兒子。
在畫室關上門的時刻,或許從兒子林健兒臉上的專注神情,林金鐘會想起過去的自己,曾經在這樣的畫室裡,自己也曾如此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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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林健兒的父親林金鐘,畢業於日治時期臺中師範大學,因熱愛繪畫,當了一年老師後便赴日習畫,鎮日窩在李石樵的畫室磨練畫技,準備應考東京美術學校。林金鐘曾三次入選臺展(臺灣美術展覽會),繪畫技巧已深受肯定,無奈家中反對,最終只能返回臺灣。」參見交通部觀光局,《靚亮30 熠熠元宵》,新北:印刻,2019,頁15。
2. 「讀臺中師範時,有一次看老師進藤常雄畫臺中師範鳥瞰圖,畫得非常好,去請教進藤老師,要如何才能畫好鳥瞰圖,老師很兇,不太願意教我,叫我自己去想,我想來想去,想了很久,實在不簡單,後來才用番仔火枝〈火材棒〉,一支一支的在平面圖上黏成模型,終於學會了畫透視的方法…我很感謝進藤老師,讓我自己去找方法。」參見張國華,《張錫卿九十回顧專輯》,南投縣:南投縣立文化中心,1998-12,頁 6。「進入師範學校就讀時,父親的操行十分不好,一年級學期結束,導師進藤常雄的評語是:『態度不良,不服從命令,操行成績乙等。』」參見呂芳雄,〈呂赫若日記/後記 追記我的父親呂赫若〉,臺灣史研究所臺灣日記知識庫,網址:https://taco.ith.sinica.edu.tw/tdk/呂赫若日記/後記(點閱日期:2023-05-08)。
3. 「值得注意的是,林金鐘似乎在木桌與地板的木頭質感上著力頗深,運用大量乾筆、厚塗等筆觸運用,橫向堆砌出桌子與地面的紋理,可見作者對物體肌理與質感的關注所在。」參見劉錡豫,〈室內坐婦〉,名單之後臺府展史料庫,https://taifuten.com/oblect/室內坐婦/(點閱日期:2023-05-08)。
4. 蔡幸玲,〈從「臺北橋」到「建設」——試論李石樵早期創作之歷程〉,《現代美術學報》,16期(2008-11),71-96。
5. 丁若芸,〈李石樵的學習創作歷程與畫室美術教育〉,國立東華大學視覺藝術教育研究所,2010,頁22。
6. 黃敏芳,〈臺灣現代花燈研究〉,國立屏東教育大學視覺藝術學系,2008,頁71-72。
7. 丁若芸,〈李石樵的學習創作歷程與畫室美術教育〉,國立東華大學視覺藝術教育研究所,2010。
8. 「就讀臺中一中期間,他與幾位同樣喜愛繪畫的同學,一起臨摹、仿畫、塗鴉,互相切磋畫技。哥哥注意到他的天分,建議他報考臺師大美術系,剛好後來搬家到桃園,轉學到了武陵高中,父親就帶他去臺北找李石樵學畫。三個月的密集訓練後,林健兒順利考取臺灣師大藝術系(今美術系)。」參見交通部觀光局,《靚亮30 熠熠元宵》,頁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