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彩的化身-陳澄波

1926年10月10日,陳澄波以〈嘉義の町はづれ〉(嘉義街外)入選當時美術界的最高榮譽--「帝國美術展覽會」,為以油畫入選之臺灣第一人。
陳澄波是臺灣最具影響力的畫家之一,曾經是只要寫著「陳澄波先生收」,就算沒有地址也能送達的知名度,曾幾何時,這位知名的畫家離世之後會成為新聞中畫作失竊,「本人也相當緊張」的存在呢?
一起來看看他的故事吧!

早年生活


1895年2月2日在嘉義出生的陳澄波,父親是清國時期秀才陳守愚,而母親在他出生不久便離世,因此陳澄波可以說是阿媽林寶珠一手帶大,祖孫兩人感情深厚。

圖右為林寶珠女士照片,圖左為陳澄波1930年作品〈祖母像〉

延伸閱讀:回顧陳澄波〈祖母像〉

林寶珠是個獨立的女性,盡心盡力帶大自己的五個孩子後,依然自食其力,靠著一間小雜貨店賣花生和油料維生。她的個性堅毅,還有種溫暖的感染力,雖然無法給予陳澄波舒適的物質生活,卻教會他達觀、寬容的態度,也讓他學會無畏地面對生命。

當同齡的孩子在日本時代的公學校就讀,陳澄波跟著父親學習詩文,直到13歲才進入嘉義公學校就讀,也在這裡遇見後來的牽手-張捷。

公學校第二年,14歲的陳澄波失去了父親,日漸老邁的祖母體力也大不如前,只能帶著陳澄波投靠次子,也是陳澄波的叔父陳錢。
對於沒有家世又寄人籬下的陳澄波來說,理想的出路是考取公費的師範學校。他下定決心努力,終於在公學校畢業後如願考取臺北國語學校,成為師範科的學生。並且在這裡,遇上了將繪畫進生命的石川欽一郎老師。

圖為攝影家彭瑞麟拍攝石川欽一郎照片,兩人也有深厚的師生情誼(感謝 彭瑞麟與我們的時代 授權)

延伸閱讀:臺灣美術啟蒙先驅-石川欽一郎

石川欽一郎是留學英國的日本畫家,擅長水彩畫,他將西方的藝術技法和繪畫思潮帶進課堂中,啟發了包含陳澄波在內的一代代臺灣藝術家。
從小就喜歡畫畫的陳澄波,在石川老師的教導下,進一步邁入繪畫的世界,石川老師也看出他的潛能,不斷鼓勵他。可惜雖然擁有跟隨同儕前往東京美術學校深造的想法,但身為公費生的限制及經濟情況,都不允許陳澄波留學習畫。於是1917年從國語學校畢業後,陳澄波在嘉義公學校擔任訓導一職,並在隔年在家人安排下與張捷成婚。

婚後兩人幸福甜蜜,每天早上陳澄波都親自生火,燒一盆溫熱的水讓張捷梳洗。隔年,兩人的長女紫薇出生,雖然家庭生活順遂,他想要作畫的念頭卻越來越強烈。
於是陳澄波請調到郊區的水堀頭公學校(今水上國小),他帶著班上學生外出寫生,並將多出來的閒暇時間用於大量寫生、摸索繪畫技巧。遇到困難也會寫信向石川老師請教。

1921年陳澄波在水堀頭公學校湖仔內分校任教時,赴臺南參加圖畫、體操講習,攜妻子張捷與長女紫薇到臺南孔廟旅遊留影。

而當公費生的服務期限即將期滿時,想去日本報考東京美術學校的念頭仍然縈繞於心。考慮妻兒,他的內心充滿掙扎,看出丈夫心情的張捷也相當矛盾。然而最後她決定隻身留在家中,支持陳澄波的夢想。

赴日留學


1924年,陳澄波前往日本就讀東京美術學校,好不容易實現的夢想、故鄉的妻子全心的祝福和體諒,都讓他傾注全力投入習畫,連睡覺時間都很短暫。
三年制的東京美術學校圖畫師範科課程相當繁重,不僅需要學習繪畫、東西洋美術史,還必須學習教育學、心理學、教學法、英語、書法、體操等科目。而陳澄波除了這些學校課程之外,晚間還會到岡田三郎住主持的繪畫研究所練習素描,假日更帶著畫架四處寫生。寫生時,他會請路人看畫提供建議,也會向老師和同學請益。

而身在外地對於家鄉和親人的思念,便成為一封封家書和畫布上的一幅幅風景,支持著張捷有些不安卻堅定的心。

入選帝展

終於,在進入東京美術學校的第二年(1926年),陳澄波以〈嘉義の町はづれ〉(嘉義街外)從兩千多件作品中入選第七回帝國美術展覽會(帝展),是當時美術界最高榮譽,也是以油畫入選的臺灣第一人!
消息傳出後,在臺灣引起極大迴響,他的照片被刊登在報上,故事也被大幅報導,儼然成為當時臺灣的象徵人物。

1926年入選帝展後,陳澄波在東京美術學校畫室裡接受報社記者訪問時之影像數位上色。

入選帝展,證明陳澄波具備成為專業畫家的潛能,也讓他決定畢業後繼續留在日本就讀研究所。而面對心懷遠大夢想的丈夫,原以為能夠放下重擔的張捷雖然失望,卻因對於陳澄波的了解,選擇繼續給予他最大的支持,而陳澄波也沒有辜負家人的心意,研究所期間以〈秋之博物館〉和〈遠望淺草〉入選日本第四屆槐樹社展,在臺北博物館、嘉義公會堂開個展,更以描繪家鄉的〈夏日街景〉二度入選帝展。連續兩年入選,讓陳澄波在日本開始受到重視,也在臺灣畫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然而1929年學成返鄉的陳澄波,卻遭遇求職困難。當時的臺灣高等教育受到日人把持,臺灣人雖可以在公學校擔任老師,卻難以在中學任教。一度想再前往巴黎深造的陳澄波,因巴黎的高額生活費、以及赴日留學五年來全由張捷照顧一家老小的愧疚而陷入兩難。就在這時候,上海新華藝專和昌明藝專先後聘請他前往任教。

上海任教

1930年的上海,有著濃厚的異國風情及東西文化共存的矛盾和協調,也提供藝術家豐富的創作元素。而幼年在父親教導下奠定的漢文基礎,讓陳澄波快速融入上海生活,隨後並將長年分隔兩地的家人接到上海團聚。

陳澄波在這裡積極參與上海的藝文活動、結識了中國的藝術家,更將爐火純青的油畫加入東洋的水墨技法再提升,在這段時間完成的〈清流〉也以「無鑑查」入選第三回臺展,從河岸、橋梁、屋宇、山丘,景物線條不斷向遠方轉折,觀者的視線也彷彿被帶進意蘊深長的空間,成為他的得意之作。

而家人的團聚,也帶給他溫暖的創作能量。〈我的家庭〉、描繪兒子陳重光的〈小弟弟〉、以及〈祖母像〉,都是這個時期的作品。

穿著大衣的陳澄波,攝於上海寓所前影像數位上色
〈我的家庭〉

延伸閱讀:從《我的家庭》回顧細心的父親陳澄波

〈小弟弟〉

延伸閱讀:陳澄波畫作-〈小弟弟〉

然而1932年爆發一二八事件的上海,對於在日本留學過、又是日本領土的臺灣人陳澄波一家已不再安全。陳澄波匆匆將家人送回家,自己也回到臺灣。

返回臺灣

家鄉的陽光、山水、人情,都成為陳澄波的創作動力,他開始對臺灣展開一系列的寫生創作,嘉義、淡水、臺南、玉山都有著令人難忘的經典作品,更在1934年與臺灣藝術家廖繼春、顏水龍、李梅樹、楊三郎等人成立「臺陽美術協會」,提供拔擢後進藝術家的舞台,對於臺灣繪畫有著承先啟後的重要貢獻和意義,也可以說是在美術方面展開「臺灣人意識」的啟蒙。

〈阿里山之春〉

延伸閱讀:陳澄波筆下的《阿里山之春》

〈嘉義街景〉
〈淡水夕照〉
圖為1937年第三回台陽展移動臺南公會堂展出的合照數位上色

延伸閱讀:1934年11月12日,臺陽美術協會成立

1941年,在陳澄波回臺旅居各地,寫生或參與藝文活動的這段期間,戰事也開始走向轉折。在空襲的陰影下,陳澄波不再北上寫生,轉往較近的臺南,留下多幅〈長榮女中〉等系列畫作,而年少便展露繪畫天分、入選臺陽展、府展的陳澄波次女陳碧女,也因為戰爭取消到東京習畫的計畫。

延伸閱讀:【名單之後】陳碧女─消逝於二二八悲劇的畫家之夢

戰後變局

直到1945年,持續多年的戰爭終於終結,日本結束了在臺灣五十年的統治,而對於即將代表盟軍前來代管的中華民國,繪於1946年的〈慶祝日〉呈現出包含陳澄波在內的部分臺灣人對於新政權的期待--嘉義市警察局換下「日之丸」,升起「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路上行人也熱情搖旗,在日本時代身為被支配一方的委屈,許多人希望能與日人平起平坐,也樂觀期待戰後在中國新政權接手後能帶來改變。

〈慶祝日〉

陳澄波相信透過美術教育能提升文化內涵,也認為戰後百廢待興的時刻是一個重塑新文化的契機。他根據多年觀察以及在東京、上海的經驗寫出〈關於省內美術界的建議書〉給參議張邦傑,在建議書中,他提出許多具體辦法,例如組織美術團體、設立官方美術學校、甚至想吸引各地的優秀藝術家前來臺灣,懷抱著將臺灣打造成世界美術殿堂的願景。

只是好夢很快破碎,他對於臺灣美術教育的願景和建議石沉大海,治安和經濟狀況每下愈況,臺灣人仍受到歧視,民眾的不滿最後終於在1947年2月一夕引爆,局面漸漸失控。
身為市議員又通北京話的陳澄波被推選為談判代表,並告訴擔憂的妻子張捷:「我是去做和平使者,你不要擔心」

然而陳澄波再也沒有回來。
1947年3月25日早上,陳澄波以及二二八事件中代表嘉義市民向中華民國軍隊和平談判的醫師潘木枝、牙醫盧鈵欽、戲院老闆柯麟等人,被公然於嘉義火車站前槍決。

身後

槍響之後,為了殺雞儆猴,當局不准家屬立即收屍,直到下午陳家才收到可以領回遺體的通知。四處借不到擔架的家人,最後拆了家裡的門板才將陳澄波接回。
張捷洗淨丈夫的身體,替他換上乾淨的衣裳,同時將那件沾滿血跡、被子彈射穿的襯衫也洗淨小心保留,甚至悄悄請來攝影師,替陳澄波拍下了死不瞑目的最後面容。

陳澄波去世時所穿的衣裳,衣服上留有子彈射穿的痕跡,翻攝自《供桌上的自畫像》
張捷請攝影師為陳澄波遺體拍下照片,藏於祖先牌位後方多年

除了留下這些期望日後能夠平反的證據之外,重要的還有陳澄波留下的大量珍貴畫作。
張捷為了留下他的作品,迅速將畫框中的畫作一一拆卸捆捲,藏在閣樓中,接著故意在門前焚燒畫框和寫生用具,向監視的人們昭告「陳澄波的畫已經毀了」,以免有人打他們的主意或惹來麻煩。

接下來的三十多年,她一面為了留下的家人努力工作生活,一面默默守護藏於閣樓的大量畫作,而「陳澄波」這個曾經家喻戶曉的名字和他的畫作,也成為威權統治下的禁忌。

一直到了1979年,張捷終於籌辦了陳澄波逝世後的首次遺作展,然而當時臺灣仍籠罩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下,媒體不敢提陳澄波的死因,畫作〈我的家庭〉也因畫中有一本帶有無政府主義色彩的《普羅繪畫論》,最後沒有展出原畫,收錄的專刊塗掉書名。

而陳澄波的死,更是到了1987年在許多人的努力下臺灣終於解嚴,二二八事件才逐漸不再是禁忌。1992年在二二八紀念音樂會上,時任總統的李登輝握著張捷的手向她致意慰問。她一直盼望著二二八事件能獲得平反與道歉,為陳澄波討回公道,然而張捷在1993年離世,無法在有生之年看到二二八事件獲得妥善解決,也是她的最大遺憾。

照片為遺作展前《雄獅美術》月刊創辦人李賢文拍攝張捷於嘉義舊家,經 臺灣古寫真上色 數位上色。
背景中的〈清流〉是陳澄波在遺書中特別要求家人保存的重要作品,張捷苦心藏了數十年的畫作終於重現臺灣人眼前,令人動容。

推薦大家除了陳澄波的故事,也能看看他的畫作,看看這位乘著時代烈風、出身臺灣的西畫家如何漫步東亞、探索臺灣,在藝術世界恣意翱翔,熱情表達對於這片土地的感受,並為此深受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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